作者:佚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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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水不好意思地摸摸面颊,往日在长门劳劳碌碌,甚少有机会想别个事情,而今初来乍到,被翠叶一声姑姑叫醒,方知岁月如梭,韶华不复。
她默了默,终是当不起这一声姑姑,便道:「姑娘说笑了,我同你一样,不过是掖庭宫女罢了。」
「啊?」翠叶闻言,不出意外地露出一脸惊诧之情,「采女最大也不得年满二十,瞧姐姐的年纪,不像是采选进来,莫不是」
掖庭宫女,依着旧例,如不是从良家子中落选,便是从俘虏和犯官罪眷充没而来。
翠叶顾全秋水的颜面,并没有将话说全,秋水思量着那一纸废后诏书和被流放的三族,念及自己同罪眷也无甚区别,便轻一点头:「我家中的确是犯了些事。」
翠叶听罢,不由得几分唏嘘,她虽是良家子中落选进来的,可因家境贫困,是以到了掖庭,能有吃有住,倒也不曾觉得悲苦。
可怜犯官罪眷,从前想必过的都是饭来张口、衣来伸手的日子,乍为人奴,怕是要受不住的。
由是,看着秋水殷切之余又多了几分照顾,便一面替她安顿行囊,一面劝慰道:「既然来了这里,从前的事便都是黄土了,风一吹就没了影儿,能活下去才是天大的事。姐姐只管好生在这里住着,往后不懂的地方都有我呢。」
秋水谢过她的好意,眸光轻而浅地自上而下打量了一圈简陋的屋宇,半晌方道:「你说得是,能在这里住着已经很好了。」
翠叶回首笑笑:「姐姐别看这屋子比不得你往年住的地方,可它刮风不透、下雨不漏,盖得结实着呢。说起来,倒是要谢谢一个人。」
「嗯?这要谢谁?」安顿好行囊,秋水侧着身坐在冰冷僵硬的床榻上,微微偏首,好奇地过来问她。
翠叶支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轻声一嘘,竖着耳朵听了听,知四下无人,才神神秘秘靠近了秋水低声道:「要谢谢前面的那位长孙皇后。」
谢她?这是为何?
秋水面露困惑,翠叶当她新来,便接着道:「姐姐不知这里头缘故,我也是听了陈宝林身边的绿蕙姐姐说才知道的。绿蕙姐姐说,往常掖庭是整个汉宫最卑贱的地方,住在里头的人冻着了饿着了,外头从来都不管不问的。独有长孙皇后来了以后,就下了旨意,不许掖庭令克扣掖庭宫人伙食,又下旨将掖庭透风漏雨的地方都翻修了一遍,就是那一年开始掖庭再没冻死过人了。姐姐您说,咱们是不是得谢谢长孙皇后?」
「唔。」秋水轻应她一声,不置褒贬。
当年先皇故去,天下尚未太平,皇姑母无儿无女,又急于辅佐太子刘昶登基,便召了她入宫与刘昶为伴。
她少时贪玩,又得皇姑母宠溺,是以汉宫各处都曾涉足过,一日去到掖庭,瞧见掖庭众人过得凄惨,心下十分不忍,便总偷去那里给掖庭宫人送些吃食。
后来,皇姑母为她和刘昶订下婚约,刘昶登基为帝,她为后,第一件事就是着人修葺宫宇,顺带着将掖庭也翻修了一回。
至于掖庭令克扣伙食,那是自汉祖开国以来就有的,彼时皇姑母忙于垂帘听政,不耐烦管理这些琐碎小事,她便也不敢多提,直等自己执掌中宫之后,才借着由头将上下宫务都整顿了一通。
只是那时她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个皇后该做的事,倒不承想有朝一日能惠及自身。
翠叶说到前皇后,恐她不知禁忌,忙又追加两句:「对了,姐姐,这些话你听听就算了,可千万不能往外头说去。那位长孙皇后而今已经是废后了,宫中再不许提及的,倘若叫宫教博士们听见,打一顿板子都是轻的呢。」
「是,我记住了,不会往外说去的。」秋水点一点头。
那些都是陈年旧事了,别人不提,她便是连想都不会去想的。
翠叶舒口气,对于善良而没落得好下场的前皇后,她一直都心怀怜悯,同样地,对于沦落至此的秋水也心生亲近:「说了这么久,差点都忘了问,该怎么称呼姐姐呢?」
「我」秋水薄唇轻抿,才刚说到自己的事,而今委实不好告诉她真实名姓,便掐头去尾,只道,「我家中姓孙,单名一个秋字。」
「孙秋。」翠叶低低念了一回,方抬首一笑,「那我往后便叫你秋儿姐姐吧。」
秋水含笑颔首,看着翠叶,目光柔缓,仿佛看到了那年未出嫁时,兴冲冲跑进她闺房里来的妹妹。
一入宫门深似海,更何况是入了掖庭。
昔年高祖在位,丞相李游因罪下狱,其妻王氏宁死也不做掖庭舂米奴婢,掖庭之苦可见一斑。
翠叶原以为秋水会承受不住,待看她洗衣舂米洒扫织布,样样精通,慨叹之余亦不免纳罕她到底是谁家女眷,如何连下人的活计都做得这般好。
殊不知长门五年,足以把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,变成可堪百般驱使的杂役。
相较于翠叶的纳罕,秋水倒是自得其乐,横竖都是为奴为婢,是在长门还是在掖庭都不那么重要了。
重要的是,能一直让她这般安稳下去就好。
可惜,天意往往不从人愿。
自她来后,掖庭的杂活陡然在一夜之间多了起来,往日每人只需舂一回米,而今两三回都舂不完。往日每日只需织就一匹布,如今倒是要三四匹。
累得掖庭宫人苦不堪言,有那等大着胆子的,便赶去问掌事宫女,掌事宫女冷冷一笑:「这些都是各宫娘娘们等着吃用的,又不是我要苛刻尔等,尔等何故找我诉苦?」
秋水闻说,心下了然,大抵是她贬到掖庭的消息传扬出去了,才叫那些人想着法子来折腾自己,以致不惜牵连进这么许多人。
愧疚之余,她无力转圜,便只能点灯熬油地做着比别人多一倍的活计。
翠叶心疼不过,便也时常过来搭把手,又叹息她死脑筋:「秋儿姐姐,宫里的活日复一日,本就是做不完的,旁人都尽力躲着懒,偏你痴愚,竟还要上赶着做去。」
秋水有苦难言,只好笑劝她:「是我自己闲不住,你歇息你的罢,莫要管我了。」
话虽如此,然而有人成心刁难,便是她做得好了,也终会被挑出刺儿来。
是日,天色阴沉,便是身在偏远的掖庭,也可看到那东西十四宫上头密布的乌云。
掌事宫娥照旧在一大早派了活来,还不待众宫婢哀怨,便扬高了声音又喝道:「昨日是谁最后舂的米?」
众宫婢闻言一怔,半晌,方把目光纷纷投向秋水。
秋水敛裾屈膝:「回姑姑,昨日是婢子最后舂的米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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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掌事宫娥闻言,一双冰刀似的眸子冷冷地盯在她的身上:「吾说过多少次,宫中舂米务必尽心,都是贵人口中之食,倘或错了一处,便有性命之忧。你可还记得?」
「婢子记得。」
「既是记得,如何舂出的米中还有米糠?你莫不是成心如此?」
「婢子不敢。」
秋水恭顺地低下头去,进到掖庭之前,她便已知晓前途叵测,未免横生事端,是以对待掖庭杂役未敢有一丝一毫懈怠之处。
昨日舂米,她都是检查过之后才送出去的,断不会有米糠残存其中。
只是她如今位卑言轻,人为刀俎,她为鱼肉,自然是掌事宫娥怎么说便怎么是了。
她一力做小伏低,饶是那掌事宫娥憋了一肚子的气要发出去,到这会儿当着众人的面儿也不好再恣意了,只得一甩长袖,怒道:「虽非成心,但大错已铸,今日便责罚你清扫御道以儆效尤,什么时候吾说干净了,什么时候方停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