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安城死了个戏子。
死时手里还死死攥着支翡翠龙凤钗。
那钗内刻着五爪金龙,是宫廷之物。
当天,九重宫墙之内,不日即将和亲鄯善的清平县主,穿着凤冠霞帔上了吊。
那戏子不是旁人。
正是梅臻卿,这长安城里最有头脸的角儿。
多少王公贵胄,一箱箱雪花银不要钱般地往这位爷眼前送,就为了听一曲。
那也得擎着这位梅公子的眼色。
若是心情不好哇,他只佯装身体不适,任是天王老子来了,也是不会登台。
梅臻卿有一副好嗓子,更长得俊俏,谁人见了他那书生扮相,不称道一声好。他身形疏朗,皮肤白净,眉眼长得好,尤其是那一双桃花眼,眼角微微上挑,眼波流转,里头藏着万千长安女子最爱的目光。
可这样一双惹了无数风流债的眼睛,偏偏不爱笑,除了在戏台上,不登台的梅臻卿从来没张过笑脸,这尘世万千仿佛都入不得他眼。
这样一个人。
平日里顶顶倜傥的一个人,总是爱穿月白长衫,站在那里就是一片光风霁月的人。
就在初冬树梢上还攒着料峭寒雪的日子里孤零零地死了。
被人发现的时候正倒在月影纱后那半人高的檀木香案前。
影影绰绰的月光泻进来,带着些朦胧的竹影。
倒在地上的梅臻卿仿佛没有死,只是睡着了而已。
梅臻卿不是自幼在戏班长大的。
他是被主子家往死里打骂后,卖给人牙子的奴才。
戏班班主见他长得好,又有一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嗓子,才把被打得半死不活的他从泥泞的路边捡了回来。
他被捡回戏班子前,是镇北王府里一个最最不起眼的三等小厮。
平日里跟着王府后山侍弄花圃的老花农伺候园子里的花花草草。
花农姓苗,是王府里家养的奴才,干了许多年,性子和善,平日里对待梅臻卿也十分不错。甚少打骂。
但是有一点不好,就是惯会偷懒。偌大个花圃,整日整日就只叫梅臻卿一人守着,自个儿蜷在小院儿里的摇椅里晒太阳眯瞌睡。
整日里侍弄花草,旁的没啥,就是无聊。
镇北王府这后山,实打实逛下来,得花掉一整天,又因着这花圃在后山最里面,平日里王府贵人们游后山,往往只在山前玩玩,压根不会走到山林深处来。
因此这么大一片花圃,花开花落,也不过苗老头跟梅臻卿两个人看。
所以梅臻卿在这王府里呆了许久,除了苗老头,很少见到第三个活人。
直到那天。
太阳一露脸,梅臻卿就往花圃里走。
苗老头说近日里獐子啊鹿啊的不老实,老往花圃里蹿,会踩的花儿们东零西落的,辛辛苦苦的一番功夫就废了。这花圃,贵人们虽然几乎不来,但也是主子家的花圃,随时都要是最好的样子为主子们备着。
所以叫梅臻卿日日去跟前守着。
獐啊鹿啊的没看到。
梅臻卿只看到了个小姑娘。
穿着鹅黄团花短袄,领上襟扣镶一层软软狐狸毛,穿着月华裙,素白的裙面下缝镶着羊皮金,头上簪着点翠流苏簪。
远远看着,还以为是画儿里走出来的小娃娃。
小姑娘红彤彤一双眼,看见梅臻卿出现,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。
哭完后捻起裙摆囫囵地摸干眼泪。
第一句话。“你是谁,见到本县主还不下跪。”
第二句话。“我迷路了,这是哪儿呀。”
十二岁的梅臻卿。
就这样猝不及防,
遇到一个身量堪堪只到他肩膀的迷路了的小姑娘。
小姑娘见梅臻卿不说话,双手抓住他的袖子。
软绵绵的,小小的一团,蹲在灿烂的花田边,扬着一张眼泪汪汪的脸,憋着嘴,瞧着他。
可怜巴巴的动作,眼神里却没有可怜的神色。
梅臻卿只觉得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悸动的,像是苗老头养的那只白猫儿,毛茸茸的脑袋,在蹭他时那样的悸动。
明明没有太阳,他却觉得快要融化了。
从前苗老头跟他说,人跟人是不一样的,像他跟苗老头,生下来就是伺候人的,而有一类人,天生下来就是被伺候的。
他那时不懂,现如今瞧见了她。
终于是懂了。
他是背着小姑娘出山的。
软软香香的一团,贴在他背上,他要很用力很用力,才能压下心底的那抹悸动。
从前顶顶厌烦走山路,如今他平生第一次觉得,漫长的山路也这么讨人喜欢。
小姑娘开始还有一搭没一搭跟他说着话。
“你从哪里来呀?这是我家的后山,可我为什么从来没见过你呀?”
根本不等梅臻卿回答,小姑娘又接着说“等我回去,要跟皇后娘娘告状,太子哥哥太过分了,捉弄我还把我一个人丢在深山里面。我从前听娘亲说,深山里面有吃小孩的妖怪,你是妖怪吗?但是你跟我差不多,妖怪怎么会跟我长得差不多呢,你肯定不是妖怪吧。你是妖怪我也不怕,娘亲说了,妖怪只吃不听话的小女孩,我最近一直都很乖的”
越说音量越小,泪痕还没干,就把脑袋埋在梅臻卿背后睡过去了。
梅臻卿笑了,但不敢笑出声,怕吵到背上的小姑娘。
只敢在嘴角漾起一个笑。
苗老头此时此刻看了恐怕要惊掉下巴,平日年纪轻轻却总板着张脸,像个小老头的梅臻卿也会笑。
从前跟苗老头走山路,都是三步并作两步走,现如今一步一个脚印,梅臻卿只恨不得这山路永远没有尽头。
但路总归会到头。
日头见了斜,他也把小姑娘带出了山。
还没等他反应过来,一大堆人涌了上来。像是平地冒出来似的。